唐史当终于唐末帝李从珂抱着传国玉玺投火自尽的那一刻,而不是终于朱温自行僭称帝号,朱温从头到尾不曾彻底倾覆大唐,只是篡窃了中枢,他只配如王莽故事,在唐史中得一列传,便如‘安史之乱’那般,称‘黄朱之乱’。
而大唐应当认定为亡于汉奸傀儡石敬瑭引契丹胡虏入寇,随后契丹人的那两个傀儡也都不配算朝代,只能有一个列传。当天下再次有人扛起重建衣冠礼仪的大旗、抗击契丹时,天下才再有正统可言。
所以,对于大周的史料,后世史家倒是可以比照《三国志》时,《蜀书》在先主事迹之前,加‘刘二牧传’一般处置。”
赵子称提到的《刘二牧传》,是三国志里陈寿给刘焉、刘璋写的传,是放在蜀书里面、刘备的事迹之前的。这也算是一种对于“有一定的德运、天数眷顾,但并不完整,最终就该为人作嫁”的历史人物的记录方式。
因为刘备对刘璋的态度还是认定其为本阵营盟友的,赵匡胤对于柴家人,至少也要做到这样,甚至再高一点,这就需要新的史官重新想办法了,不是赵子称能过问的。
而赵子称今天这样大刀阔斧重新解构、架构,目的当然很明确,就是为了提前把“民族主义”这张牌打出来,为了将来的抗金大计。
在宋朝以前,汉人是没有什么强烈的华夷之辩的,因为汉人统治没有跟胡虏长期对抗、最后甚至被灭的凄惨记忆。大家觉得谁做皇帝都只是改朝换代、“易姓改号”。
历史上正是后来宋、明两次被游牧入侵覆灭了,汉人才有了这个意识。
在北宋时,这种意识有一定的民间和学术基础,但因为被打得还不够惨,这种意识始终比较朦胧,没能清晰总结出来。
既然如此,赵子称就帮他们总结出来,让天下的大宋子民提前意识到这一点,便于将来坚定抗金。
赵佶被贤侄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说得半晌回不过味来。
冷静下来后,他敏锐地意识到,贤侄这番话,同样是可以被他利用的,因为明显这有利于抗辽、灭辽、灭夏,有利于团结天下汉人,加强对外作战的凝聚力。
但是隐患也很明显,按赵子称的学说,破天荒地第一次引入了“天命不是始终存在的,不是每时每刻必须有一个统治者承载着天命的”。
天命是可以短暂断绝的,可以全天下某一时刻谁都没有天命。只要亡天下了,衣冠礼仪不存在了,那个时刻就可以没有天命。
天命居然可以是“无”的状态。
要不要采纳这种学说赵佶陷入了挣扎。
而且他很快发现,如果采纳的话,好处还不止于此,因为还可以让本朝之前的历史变得更简单纯粹,便于黔首理解。
将来就没有什么五代了,官方意识形态的史观叙事就只有“大唐亡于异族,而大周和本朝从契丹人的兽蹄之下重新开天辟地重建天下。
大周因为柴荣一己血脉的私心,拯救天下黎民拯救得慢了,太祖不忍,才亲自接过,只为加速二十年更快完成拯救。
而太祖为了对得起柴荣,为了确保自己驾崩时不至于再犯跟柴荣一样的私心、因为新君年幼、放缓驱逐鞑虏的速度,这才放弃了自己血脉的继承权,传给了弟弟”。
这个故事,可比什么梁唐晋汉周容易记得多了,听起来也正义伟大得多。
代价则是汉人衣冠礼仪被抬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未来的皇帝必须是民族利益、衣冠礼仪文化利益的代言人。
在没有这套学说之前,皇帝是不存在民族的,他可以出卖民族的利益。
用了这套学说后,皇帝的正统性就和本文化认同族群的利益绑定起来了,再做卖国求荣的事情,可就会“失去天命”了。
利弊得失,还是需要权衡的。赵佶决定回去之后,再找人讨论讨论,酝酿一下。
不过赵佶原则上还是觉得,这套东西也是有用的,绝对利大于弊,可以借鉴采纳——而原因还是那个原因,他太自信了。
他觉得,他赵佶是不可能出卖天下和民族的利益的,他即将吞辽灭夏,怎么可能割地赔款
所以一项“能让吞辽灭夏者更辉煌、让割地赔款者更屈辱”的变革,对他来说当然是利大于弊了。
在内心敲定了这番见解后,赵佶又听贤侄和陈东等人,最后稍稍聊了一些查漏补缺性的扫尾话题,算是补全了个别学术短板。
只听赵子称最后卖弄道:“一旦按照我这套史观修五代史,则十国也不复存在,倒不是说天下没有十国的割据政权,而是本来就远远超过十国!凭什么说只有十国!
大唐灭亡时,从大唐故土上分裂出来的割据者,至少也要算十二国!因为高丽国的王建正是在我大宋之前四十年建的国,当时是梁唐血战之际,而交趾国的丁部领也是在。
只不过,我们传统说的五代十国,那十国是最终被我大宋灭掉、重新收回来的,而高丽和交趾,就在这唐宋之变中,被分割到了化外,从此百余年一直没收回来!后世史官为了迎合上意,只写十国,讳言那一直收不回来的两国!
同理,其实还有滇南的大理国,但考虑到大唐时滇地也有南诏国与大唐持续混战,始终不曾被大唐吞灭,所以大理国情况可以酌情放宽一些,我们可以不将其列入严格的大唐故土,虽然早在大汉的时候,汉帝就曾征伐西南夷平定滇地设郡,诸葛武侯也曾平定南蛮,掌控滇地。
所以,哪怕按最严格的标准,若照我说,天下从来就不曾有过什么五代十国,有的只是唐宋之变,和十二国!恢复大唐故土的伟业,至今还没有完全完成!
而当年唐太宗驱逐突厥时,也只是在‘前隋没有历史积欠’的情况下,在他本朝完成了驱除草原游牧胡虏的功绩罢了。
本朝若有圣主完成如此壮举,那就不仅仅是完成唐太宗的功绩,更是在帮唐朝还自从安史之乱以来、后面数百年的历史欠账。所以完成这一切的圣主,功业自然也远超唐太宗了。”
赵子称这番话,道理上倒是确实没错的。
同样是干掉胡虏,两者难度不一样,功业也不一样。宋朝要完成这一切,难度要大得多,而且还要还前朝的历史欠账,很多历史遗留问题,不光是唐亡之后才埋下的,而是唐中期朝廷失去天下的实控权后,就已经埋下了。
赵子称画那么大一个饼,自然也是为了让赵佶更好接受一些,让他觉得“原来我将来要是完成了这一切之后,后世史书的评价能高到这种程度”。
汉武帝也只是本朝事本朝毕,没有还秦朝的欠账,秦朝没有对匈奴的欠账。
唐太宗也是本朝事本朝毕,没有隋朝的欠账需要还。
那自己要是做到了,不就远超汉武帝唐太宗了
这个饼太好吃了,赵佶内心已经忍不住悠然神往意淫起后世史书对自己那万古一帝的评语了。
子称贤侄的这套史观必须想办法找机会偷偷推广!成为大宋的官方意识形态!
——
ps:昨天评论争议比较多,别的我也不说了,只重申一点:
主角说的一切,并不代表我认为当时的历史观就该是这样的。
也不代表柴荣、赵匡胤、赵光义任何人的内心想法,就是主角揣测的那样。
只是因为这样说对主角挖坑做局最有利。他现在画的每一个饼,将来对他自己都是有用的。至于具体怎么用,我就不剧透了,但其实聪明人都能猜个七八不离十,也没什么难的。
这只是主角将计就计的一个计谋,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