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9(2 / 2)

城门洞开,恍如荒城。

林行止的心上没由来一阵恐慌,他急匆匆从马上跌下来。城里的水已经积到膝盖,明明是盛夏的天,那一股寒气却是透过膝盖冰冰冷冷传到了全身。

他的抹额早不知掉到了何处,他从马上的行囊取下一只伞。城内空寂,他在雨中甚至辨不得方向。他自幼长大的地方,在短短几个月却好似被洗劫一空,旧貌不复。

他在城中逡巡了不知有多久,才碰上了老李。

在那一刻,他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揪住老李,问道:“老李,城中发生何事了?”

老李的脸上亦是一片浑浑噩噩,他转过头眯着眼才从雨帘中辨出那一张脸,说道:“哦,是林公子啊……”

“城中可是出了什么事?”

老李声色喑哑,浑浊的眼睛里毫无半点光彩。

“城中发生大旱,瘟疫横生。可苍天终究给我们留了条活路……”

林行止放开老李,慌慌忙忙跑向街道的更深处。四溅的污水和泥淖混合着糊满他的脸,他后知后觉才闻到一股腐烂的味道。林行止停下步伐,才见一双双残断的手扒着青石板的缝边,干枯的面皮上只剩一张嘴张大着,灌入的水一直盈满到了嘴里。

他浑身颤抖,不管不顾一直往前跑,不知多久他才看见那道熟悉的牌匾——“林府”。

府外空荡荡,上着朱红色漆釉的大门敞开一条缝,门上甚至刮损了好几道痕迹。林行止推开那道门,即使是在大雨的冲刷下,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他疯了般朝母亲的院子里跑去,母亲的院子里充斥着一股霉味。他在床头找到了母亲,一向最为端庄重礼的母亲此时乱了钗,落了髻,束着额带,脸色苍白。

他颤着手扶起母亲,“母亲……”

妇人那双呆滞的眼睛才微微动了动,她怔怔看着眼前人,蓦然张大了嘴,一声哭嚎道:“我的孩子,你可回来了……”

少年单薄的身子颤抖了起来,他将母亲抱在怀里,扶上那张粗糙的脸,低低说道:“母亲……我回来了。”

少年接下了府中繁琐的事务,他原是没学过这些的。自幼他便被父亲寄予考取功名的期望,也只有在父亲忙碌之时,才会帮着管理。可如今父亲人在千里之外,下人们跑的跑,散的散,事无巨细都由他一手操办。

就在离父亲将将回来的前一天晚上,林行止才从书房出来,一天的疲惫还未散去,他揉了揉眉头,就见一个仅仅到他肩头的小少年站在他几步远。

林行止眉头皱下的痕迹更深,他只不冷不淡地朝那个少年点了点头,“小叔。”

他对这个名义上的小叔没有什么好感,只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不好弄得太尴尬。

他刚要离开,林蔚上前一步堵住他的路,“行止,坐在这个位置很累吧”

林行止打量着他,顿了顿有些莫名其妙道:“小叔这话什么意思……没什么事的话……”

林蔚却又是更上前,几乎贴近他,稚嫩的脸庞带上诡异的笑容,“你不想知道谢蘩去哪了吗”

林行止心中警铃大作,他这些日子忙于府中事务,根本没有余力去打听谢小姐的消息,他的意思是……

林蔚见他脸上起了变化,那份诡异里掺杂了一丝得意,“来,我带你去见她。”

林行止一闪身避开他伸过来的手,但那双还不足他大的手却好似猛兽的爪子,一把桎梏住他的身子。林行止回头,就见一张黄符附上他的面。一瞬间,他失去了意识。

“哗啦”——仙女湖的水位高涨,波涛汹涌,一轮残月将这里映照得森冷渗人。一条条水蛇从湖中听得召唤,“嘶嘶”吐出又细又长的舌头,摇头摆尾游上岸来,密密麻麻的蛇群重重叠叠交踏,翻出发白的蛇肚。

“林蔚,你这是何意?”

小小的少年手执一柄折扇,扇骨突出一根根尖厉的断针,泛着冷幽幽的光芒。少年的脸上露出如毒蛇般的诡谲笑容,说道:“林行止已经知道这件事了,而且他想要将这件事情捅到朝廷去。林家在京城确实有些势力,一旦官府插手,你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老百姓,下场是什么,恐怕也不必我多说。我这是在帮你们。”

为首的汉子一声冷笑:“你这么说起来,恶事都是我们做的,你倒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恐怕林家人也没想到吧,你一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毛孩就有如此歹毒之心。”

林蔚听得汉子的威胁之意也并无慌张,反而漫不经心地打开玉扇,慢条斯理道:“你们要去告便尽管去告,我烂命一条,可你们不一样——你们哪个不是拖家带口?想要与我整个鱼死网破,倒是尽管来!”

那汉子黑了脸,却不得不咽下这口气,恶声恶气道:“好!那你说这件事怎么解决?”

“那小子已经被我装在这灵柩里了。”林蔚玉扇一指放在他身旁的灵柩,那灵柩浑身漆黑,上面甚至贴满了黄符,“你们只需要将他送进湖底,今日之事,只烂在肚子里。”

汉子打量着那灵柩,愈发觉得玄乎,但这也不是他该关心的,“可以!”

林行止像被装在又窄又闷的匣子里,他的身体仿佛被一块大石压着,无法翻身。他刚刚睁开眼睛,便觉浑身发痒,很快“窸窸窣窣”的声音充斥着狭小的空间,一层层皮从他身体深处长出来,尖利的片状物抵着他的皮肉,很快刺出一片的血肉模糊。林行止的脑袋像有千万条虫在钻,蠕动翻滚着在其中穿梭。他止不住发出□□,双手抵住棺木,厚重的木质里传来一声声沉闷的敲打,到后来便是“喀拉喀拉”的声响。

抬棺的汉子一顿,回头看向林蔚,“你到底做了什么?”

林蔚微眯着眼,似乎十分享受这些挣扎的声音,他扯出一抹笑,“当然是给侄儿的一点心意。”

大汉嚅嗫着,最终还是没有说一句。他并不想惹是生非,林小公子如何,从今晚以后便再同他没有半分干系了。

暗夜中,那棺木突然爆发出一阵绿光。林蔚见之,倏尔笑得癫狂,“哈哈哈哈!成了!”

“林行止,你欠我的,我要你百倍偿还!”他咬牙切齿道。

赵灵时凌空于湖面,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空间在这一刻灰暗了半分,她跟着棺木沉到湖底。那副棺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层层剥析,露出一具缠绕在水草里的身体。

那便是水怪。亦是林行止。

赵灵时盘腿坐在一块大石上,岁月如梭,所有的一切在她眼前走马观花地上映。

林行止整整昏睡了一个月才醒来。他在湖中逡巡着,无意中遇到湖心的谢小姐。那是一种奇怪的禁术,中术者会在七七四九天内受到不同的酷刑,而后又是一轮循复。林行止便陪着她,二十年从未离开。也不知从何开始,在某一天他忽然满身是血回到湖心,目光呆滞,他的手上是一段残破的身躯,大肆溢流的鲜血吸引了湖底的鱼虾,林行止便如疯了般将那截身子塞进石身,竟真的让她躲过了一天的刑罚。从那天起,仙女湖总会在一个月里溺死那么一两条人命,无迹可寻。

赵灵时想起在天上时,曾听天树说过,人间的海里有一种动物叫作寄居蟹。寄居蟹胆小,便需要另一种动物来保护,天树管那叫海葵。海葵不能游动,却有触手,能抵御外敌。他们相互依存,这样的关系会一直持续到死亡。

天树说到最后,叹了一口气,那长须一直蔓延碰到她的头,说道:“幻仙见过人间的爱恨情仇吗?那些痴男怨女,不过也是这样。”

同生共死,汲取慰藉。

赵灵时有时看见林行止静静地坐在石像旁,耐心地听着姑娘雀跃的话语。他的不可一世渐渐被磨平,只有在那个姑娘面前,才会露出难得的骄矜。